李莊在他的《河》中說:
????站在此岸的/站在彼岸的/我都認(rèn)識,熟得很/站在河的/第三條岸的那位/才是詩人
????在我看來,李莊的詩歌寫作正是這此岸、彼岸和第三岸之間的自由泅渡。他的詩是他泅渡途中拍打出的浪花,也是他在疲憊時浮出河面換氣的嘆息。
????詩歌是意象的跳躍性組接。李莊的詩予人印象最深之處正在于意象繽紛。他既為此岸的太陽、月亮、雨霧雪霜、螞蟻、蜥蜴和蜂群,以及失學(xué)的孩子而歌唱,也為懷想身在彼岸的親人而哭泣、憂傷。而盤旋在視線無法抵達的寒冷高處的海東青和有著雷霆般嘆息的獅子,踏響人類頭顱的馬,以及插進血管中的玫瑰,則是他在泅往第三岸時看見的神秘景象。當(dāng)他身在此岸時,他的筆下有切割生活的鋒利,這時出現(xiàn)在他詩中的意象是鐵、是刀、是釘子,是活在鹽堿地中的倔強紅荊,是刺痛麻木時代的蜂針。當(dāng)他溯記憶之河而上,思念彼岸的父母時,伴隨出現(xiàn)的總是淚,是血,是溫暖的燈光,是茉莉的花香。而神鳥一樣的海東青、神秘遠(yuǎn)去的獅子,以及腳踏四季走遠(yuǎn)的馬,則昭示著他對自由的永恒渴望。
????在諸多反復(fù)出現(xiàn)的意象中,羊,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它既出現(xiàn)在此岸的草地上(《草與羊》)和舊毛毯(《舊毛毯》)中,也出現(xiàn)在彼岸母親的喊聲(《羊的聲音》)中,更頻繁現(xiàn)身在神秘的大雪之中(《羊群》、《大雪》、《凝望》)。羊,不過一種性情溫順的普通家畜,在國人心中,與豬、與牛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為什么李莊的筆底卻一再地閃動它的身影呢?一首短詩《牧》,似乎泄露了一絲玄機:
????十二個月十二下無聲無息的鞭打/草青草黃/最后一聲響過/萬物將去下一個牧場
????顯然,在作者看來,萬物,包括人,皆是天地之間的群羊,他們被神秘的牧人驅(qū)使,奔逐在茫茫世間。這令我們想起《圣經(jīng)》中有原罪的人類被上帝視為迷途的羔羊,而耶穌則是那個“除去世人罪孽的上帝的羔羊”,上帝自己則是永恒的唯一牧人。顯然,李莊對羊的反復(fù)敘寫,其情感線索并非僅僅來自中國鄉(xiāng)村生活的記憶,而是與西方的宗教文化有著一些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如此一來,羊這種看似普通的生靈,卻在李莊的筆鋒之后勾連著此岸和彼岸的世界。通過羊的意象,李莊把自己對自然和生命的理解真切地詮釋并傳達給我們。
????《李莊的詩》中《獅子》、《鷹》、《馬》和《在呼蘭》等幾首詩是當(dāng)代詩歌中難得的力作。詩人所詠嘆的鷹、獅子和奔馬等動物,都是最能傳達剛猛雄健、奔騰不息的精神氣質(zhì)的符號。然而,這些詩句的動人,不僅是由于其中涌動著詩人追逐精神自由的澎湃激情,還因為字里行間所迸發(fā)的那種顛覆和重建的力量。雄鷹、獅子和奔馬并非是新鮮、獨特的詩歌意象,它們曾在無數(shù)詩人的筆底閃現(xiàn)過。但李莊通過強硬的否定重新為這些意象繪制了存在的印跡。在《鷹》中,起句就是一個近乎武斷的判定——“鷹從來不飛”。然后以一個極其有力的動詞“攫住”來重新定義?“鷹”在天空中的存在方式。而在《馬》中,在質(zhì)問過“誰知道馬的來處/誰知道馬的去處”后,結(jié)句的“你走近馬時/馬已走遠(yuǎn)/仿佛馬從未出現(xiàn)”以表層的邏輯矛盾拒絕了庸人對馬之魂魄的接近。同樣的強力否定也出現(xiàn)在《獅子》中,詩人毫不客氣地斷定?“眾人眼中的獅子都是幻象”,結(jié)句的“它去了哪里”以裹挾著一絲神秘、一絲狡黠和一絲冷冷得意的未完成設(shè)問,透露出詩人躲避俗常、遺世獨立的情愫?!对诤籼m》的結(jié)句——“視線無法到達的更加寒冷的高處/才是努爾哈赤那只盤旋的海東青”有力地塑造出一個雖然不見、但卻可以想見的神鷹形象,在其睥睨之下,那些平凡之鷹,自然只能是影子了。通過強力否定來重新定義這些剛健動物的世間存在方式,既顛覆了常規(guī)、創(chuàng)造出詩歌的新意,同時也呈現(xiàn)出詩人在血肉之軀不得不浮沉凡俗的同時,努力讓靈魂佇立在應(yīng)有的高度之上的絕然和不妥協(xié)。
????《李莊的詩》中有大量吟詠父母親人和故鄉(xiāng)的作品,如?《父親》、《羊的聲音》、《祭歌》、《父親的手》、《母親的頭發(fā)》、《茉莉花開了》、《我要》等,這些詩雖然在文字上較之前述的《獅子》和《馬》等更樸素一些,但這些文字中卻聚集著最飽滿的力量,仿佛是從作者的血液中直接流到筆端和紙上的。其中的愛與痛,憂傷與思念都是最純粹、最高貴的,沒有摻雜一絲“為賦新詞”而強說的情感。尤其是《父親》一首,寫盡了父子之間沉默但濃重的親情:
????這個把我領(lǐng)到世上的人/手腳粗大打倒過我三次/我鼻子里涌出的血將他燙傷/他從不扶我/我沒說過一個愛字//……//這個被歲月奪取健康和力量的人/兩手空空?臥在我心上呻吟/那么小像我兒時養(yǎng)的那只貓/我從他的目光中知道/我是他在世上唯一珍寶//……
????寥寥數(shù)行,就將父親由強壯而衰老、而我由少年而成年的人生歷程呈現(xiàn)出來,而伴隨父子相向而行的這段歲月的,是父子情感的微妙演化。最終,父子站在一起,血脈相承。這首詩,語言雖質(zhì)樸卻力量沉重,每個字都敲打在人的心靈最深處,發(fā)出悠遠(yuǎn)的回聲。
????在諸類文體中,詩歌,特別是抒情詩歌的寫作應(yīng)當(dāng)是最為個人化的一種。詩人的創(chuàng)作,是他與自然、與生命、或是與遙遠(yuǎn)時空中的另一個個體發(fā)生的空靈對話。是用語詞、意象來定形一脈心靈觸動。那么,這種具有一定私密性的對話能否被另一個局外者解讀有時是值得懷疑的。因此,詩歌的寫作、接受與評論之間時常橫亙著遼闊的距離。面對一個詩人及其詩作,評論者也許不免強作解人,自說自話。但李莊能夠眾望所歸獲得“泰山文學(xué)獎”,說明他的詩可以得到眾多讀者和評論家的共鳴。至于每一種回響是否都是正解,則見仁見智。而且李莊自己也說過:他寫詩是在表達自己對世界的理解與思考,而這個世界是模糊的、多義的。那么,我對李莊的讀解也可視作是對他的模糊多義的詩歌世界添加的一種理解和思考吧。
????(豐云:山東大學(xué)畢業(yè),文學(xué)博士。現(xiàn)為德州學(xué)院副教授。?)
????□豐云